办公室普通，蒋锡夔逆光而坐与我们交谈，过往的人生他没有展开，简短话题中，我感受的是一个智者的思维旅程。几十年的物理有机化学科研之路上，老人一直引领长跑。其中的高峰便是在国家自然一等奖连续空缺4年后，由蒋锡夔领衔的课题组夺得。这是一种荣誉，而在蒋锡夔看来，毕生从事的研究是一种归属；能够为祖国服务，是他一生的幸福和快乐！

蒋锡夔从事的研究对我来说是陌生的。有机分子簇集和自由基化学属于物理有机化学，资料极其专业。我艰难读懂蒋锡夔涉的研究领域。

所幸，我在蒋锡夔1984年写的文章中找到了他对自己研究领域内容的介绍，准确而清晰。“二十余年前，我的学生范伟强找到一篇文章，作者Menger提出一个观点，即一些长链有机分子在水液中簇集现象，但Menger并未深入研究下去。此文引导我们开辟了一个新的研究课题或小领域，即对由疏水亲脂相互作用造成的有机分子的簇集和自卷之系统的深入研究。” 那么，自由基化学呢？

蒋锡夔告诉我，在自由基化学领域，国际上也有些非常著名的自由基化学家多次表示建立取代基自旋离域参数是没有必要的。但蒋锡夔始终认为取代基自旋离域是存在的，并对自由基反应及自由基稳定性是有影响的。

正是由于这份学术研究上的执拗，才成就了蒋锡夔对有机分子簇集和自由基化学坚持不懈的研究。这两个课题研究组成立后，50多位研究人员加盟。但20多年后，只有两个人坚持下来，蒋锡夔和他的学生计国桢教授。

我钦佩一个科学家的胆魄。20多年不短，20多年追求科学真理的思维旅程，其现实的状况是艰难的。回看两个课题的研究过程。286万的投入用于20多年间，它意味着没有像样的实验室，没有像样的设备。老式台扇、铁壳热水瓶、漏风的窗，实验室情景一览，令人感慨。与国际同类实验室无法相比，与中科院里不少实验室也无法相比。一个例子足见困顿：一间实验室遭遇无情大火，满屋子设备全部烧毁。课题组添不起荧光设备，只好到北京蒋锡夔老友佟振合院士的实验室“借光”，一借十几个春秋。但他们没有停止脚步。蒋锡夔的严格从未改变：一般动力学的自由基反转化率只进行到约10%，他却要求做到5%—95%。“检验我们实验结果的，将是时间”他说。

在蒋锡夔的人生轨迹中，我能感受到他思维旅程的坚定：无论在上海圣约翰大学化学系读书，获特等荣誉学士；还是在美国西雅图华盛顿大学深造，获化学博士学位；或是在美国凯劳格公司从事科研；亦或是毅然回国在北京化学研究所研究有机氟化学、创建中科院第一个物理有机研究室、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他始终坚定地从事着氟化学、物理有机化学的研究。这就是他所认为的丰富的人生。他用另一个例子佐证自己思维旅程的准确。上世纪50年至60年代，他不默守陈规，不依赖权威结论，总结当时有机氟化学的文献，首次为有机氟化学提出了概括性的规律或概念。这一规律涉及在什么情况下多氟型C-F键才会异裂的条件，至今已成功接受十多年实践的检验。

有人曾用“寂寞长跑”来形容蒋锡夔的研究生涯，蒋锡夔却否定了“寂寞”二字。“我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寂寞。在科学实验的思维旅程中，那种快乐和一个音乐家创作出作品而欢欣、愉悦的感觉是一样的。它同样是一种丰富的人生。”我感到他激昂起来……

蒋锡夔给我提供了一些关于他的个人资料，并特别叮嘱我要认真看看《院士思维》这篇文章，“这是我自己写的。”他的说明让我明白这是读懂他的钥匙。

翻阅这篇文章，我走进了一个科学家的思维旅程。孩提时候的蒋锡夔映入眼前：喜欢幻想，爱玩，爱看书，把理想当作一种梦，一直追寻。就读上海工部局新闸路小学，四年级已读完《三国》、《岳飞传》、《西游记》、《水浒传》。在华童公学的初中时代，常常和表哥在家中的小实验室做化学实验。一次根据杂志上的介绍，他们将氢、氧混合，结果差点炸掉了手指头。但浓烈的兴趣却丝毫未减。高中，蒋锡夔钻进生物学的书中，沉浸一个新天地。圣约翰大学三年级时，他开始学会科学研究的第一步，即查文献，学习有机化学中电子理论和Pauling的共振论等较新概念。蒋锡夔对有机化学中的反应机理和结构性能关系产生特别的兴趣。而对于研究的支撑则得益于在广泛的阅读中获得的思维灵感。从世界文学名著《约翰•克利斯朵夫》到心理学著作《如何思想》、《历史大纲》再到哲学书籍（《哲学大纲》等……蒋锡夔涉猎的领域使他的思维旅程逐渐呈现出与众不同的特点：不盲目相信权威，独立思考，敢于创新。

由此，我对蒋锡夔的认识又回到他的研究领域——

对有机分子簇集和自由基化学研究无疑是他“独立思考，敢于创新”的体现。有机分子簇集的研究成功，使课题组提出和验证了6个创新概念；自由基化学课题的研究成功，其创新性贡献是建立了当前国际上最完整、最可靠的反映取代基自旋离域能力的参数。

来看他思维旅程的细节。在有机分子簇集和自卷课题提出和验证的6个创新概念中，之一是“首次提出并用实验验证动脉粥样硬化病因和分子共簇集倾向性有直接关系”。

蒋锡夔在文章中这样叙述：“对于动脉粥样硬化这一复杂而可怕的疾病，我提出了一个简单的问题：动脉粥样硬化的‘罪魁祸首们’（胆固醇酯和甘油三酯）是否有一个共同的可测量的内在特征？我设想的回答是‘是的、可能。这个共同的内在特征可能就是它们的共簇集倾向性。’我设想在人体的血液中，各种各样的分子集合体之间存在着极其复杂的动态平衡。解释了上述现象之后，我又想到如果存在许许多多的中性簇集体（Ag），为什么不能存在中性的解簇剂（deAgr）呢？如果将来有一天有人找到了一种极有效的无毒解簇剂，如果它能不断地通过较简单的装置而被引入靠近心脏的血液中，那么它就可能成为有用的防止甚至治疗动脉粥样硬化的药物。”

这是很通俗化的一段文字，它表明了纯学术研究找到了它的应用，或是潜在的应用。由此，蒋锡夔再次鲜明亮出观点：重视基础研究，重视研究的深度和普遍性，就能自然且游刃有余地推向应用。这个过程也许很长，不应要求基础研究工作马上见经济效益。它的价值在于实现人类追求真理的要求。

透过种种，我在蒋锡夔的思维旅程中看到了另一个方面：他注重的是“德”。在家庭的影响下，蒋锡夔从小受到以孔子思想为教导，以传统的道德概念为基本的教育，从小蒋锡夔便有强烈、深厚的道德概念，从中感染到善良的东西。在蒋锡夔看来，做人要向善，要做一个道德高尚的好人。

蒋锡夔善于接纳各种先进和深厚的文化。于是，我看到了蒋锡夔宽广的胸怀，他愿意被学生驳倒，愿意和学生辩论，愿意看到学生们为探索真理而不断向前。

即便在“批林批孔”时，他被列为全单位斗争对象时，也没有一个人说他的坏话。这正是他在人格上获得的大奖！我注意到他用EQ（情绪智商）来对照自己，其总结恰如其分：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一位长者的风范！

当我的思绪从蒋锡夔的研究生涯回溯到他的孩提时代时，眼前总会浮现出他向我描绘的场景：遭遇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卢沟桥事变”后的那个夏天，他和姐姐、表兄妹们在西湖小舟上天天高唱《义勇军进行曲》。返回上海，11岁的他已经养成每天看报的习惯，关心国家的命运……

由这些，我读懂了。蒋锡夔把科学当作真理追求的念头。他用他的智慧、信仰、决心穿越思维旅程，写就一生的答案：回报祖国。

一直以来，蒋锡夔喜欢德沃夏克《新世界交响曲》的旋律。他用这个旋律自编了一首歌：“在那遥远的天边/有一颗明亮的星/它是我的理想/它永远照着我的命运。”音乐之启迪，演绎成对真理追求的吟唱，我仿佛看到他睿智的身影融入祖国的变化之中，展示出自己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