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原当年蒋锡夔院士带领团队“猎兔”的经过
最近20多年,代表我国基础研究最高成就的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只授予了9项成果,其中,归属上海科学家的那项在2003年颁出,获奖者是中科院上海有机化学研究所蒋锡夔院士和他带领的团队。
如果以“猎兔”为喻描述科研创新,那么上海多年来这唯一的一个一等奖无疑是只“大兔子”。学界公认,蒋锡夔是一位善于站到高处“指兔子”、引导团队“打兔子”的学科带头人。
86岁的蒋老久病卧床,我们不忍打扰;但通过与他合作40年的同事、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获得者计国桢研究员的讲述,我们还原出了当年蒋锡夔团队“猎兔”的经过。
这是一个有关勇气、坚持和科学精神的故事。故事中最具挑战性的是:那只“兔子”看起来暂时没用。
“自作主张”
蒋锡夔从着手研究“有机分子簇集和自由基化学”这两个有机化学基础问题到获奖,历时近20年。计国桢告诉记者,他们第一次获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的支持是在1984年,但研究的起点要往前追溯好多年。
那是1970年代初,周恩来总理指示“要把科学研究往高里提”,这让长期无法开展基础研究工作的蒋锡夔看到了希望。
1971年,在一间放满硬板长条椅的阶梯教室里,他把自己多年的科研设想向大家作了开题报告;然后,有机所组建了中科院系统内第一个公开以“基础研究”为名的课题组。
2003年,得奖后的蒋锡夔说,他“占了一大便宜”选题时“自作主张”,不受任何生产或经济效益的束缚。
那个年代,所谓“脱离政治、脱离生产、脱离群众”的科研,一直受批判,与厂矿农田搭不上边、但可能孕育重大学术突破的基础研究,基本停滞。
蒋锡夔常说,拿“有没有用”来衡量科学是很大的错误。基础研究大都源于好奇心,看起来没用的,最后可能变成最有用的。从某种意义上讲,要“见微知著”,着眼点必须跳离当下,否则很可能是短见。
蒋锡夔是一个充满好奇心的人,即使到了耄耋之年,依然富有童心。1926年他出生在一个大富之家,西湖边的花港观鱼就曾属于“蒋庄”。但蒋锡夔的兴趣不在生意。读初中时他对化学发生了兴趣,一次在家里点燃氢气想烧水,差点被炸断手指。
好奇心,说到底是对寻求科学奥秘的执着。执着的蒋锡夔,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后赴美留学,1956年回国。1971年,蒋锡夔提出了“文革”时期中科院首个基础研究课题组的方向含氟烯烃的结构与性能关系。
计国桢说,这个课题已吸引蒋先生十多年。之前人们发现,四氟乙烯如果用另外一个基团取代其中的一个氟原子,双键上的电子云会变“歪”。这朵突兀的“歪云”会对烯烃的性质产生什么影响?能不能定量分析计算?
蒋锡夔意识到,这个问题的解答,可能会在日后改变有机化学界。
二三十年后,他的团队的成果使国内外教科书被改写,被国际学术界用“里程碑”来赞誉,但其实际用处依然“暂时不明”。
享受寂寞
蒋锡夔曾为自己喜爱的德沃夏克《新大陆交响曲》填词,前面两句是:“遥远的天边,有一颗属于我的星星。”他解释,星星代表理想,他的理想是追求源于自然的真善美。
很多前瞻者都体会着“高处的寂寞”,但在理想的温暖下,寂寞变作幸福。
在有机化学两个基础问题的研究中,蒋锡夔带领团队发表了上百篇论文,背后是无数次实验。有人形容其为“寂寞长跑”。但蒋锡夔说,他不觉得寂寞,或者说,他享受寂寞的快乐。
在实验室里,蒋锡夔对团队,或者说“打兔子”和“捡兔子”的同事们要求极严。计国桢回忆说,在自由基化学的研究中,一个温度下的动力学数据结合其他数据可以得到一个参数,通常人们也就通过一个温度下的实验来得到所需的参数。但蒋锡夔要求做4到5个温度的实验不同温度下得到的参数都相同或在误差范围之内,才能彻底证明结果的可靠性。类似的数据,在蒋锡夔的课题里需要上千个,而有的实验,一次要持续几天。
更难的是外部环境。虽然从1971年起,有机所根据周总理的指示恢复了基础研究,但1974年,随着“批林批孔”矛头直指周恩来,基础研究团队被审查。
蒋锡夔曾说,当时找他谈话的“上面”逼他承认做基础研究是错的,但他一口咬定“没错!”他是唯一一个没有松口的。
多年后,他说自己那时“内心充满浩然正气”,而且承认,“当时,我本来是准备死的。”
学生们回忆,蒋锡夔教导弟子,最喜欢用一个“敢”字。科学上,他敢于否定权威,敢于坚持真理。这份对科学之“真”的勇敢坚持,同样落实于做人。
最大的寂寞,蕴含在探索结果的不可确定中。科学总是在向黑暗、向未知探索。计国桢说,基础研究重大课题的成功率不会超过5%,100次尝试有95个会得到“负结果”,或者证明原先的假设错了。但这也应该被看作进步。“指兔子”的人必须很清醒:自己未必能打到“兔子”,这就不能为名利所牵累。
精神力量
从狭义上理解,科研的“指兔子”说的是指引学科方向,但因为“指兔子”的人往往是领军人物,他的精神姿态会对团队产生重大影响,会被人效仿。
计国桢说,蒋先生做人以德为本,以身作则,使课题组的人都终身受益。
更关键的影响,是蒋先生坚定不移的科学精神。20多年中,他们拿到的研究经费加起来只有200多万元,但他们始终坚持研究,没有动摇、没有放弃。
蒋锡夔团队获奖成果的主要论文发表在1990年代初,而之后近10年里,他坚持不申报奖项,而继续完善实验数据,让结论足以经受住时间的检验。
计国桢告诉记者,在当今年代,科研重大的敌人是浮躁。浮躁包括过分强调利益导向、过分追逐迅速成功、总想走捷径而不愿冒险,等等。“指兔子”的人,最有责任抵制这些诱惑,他的精神姿态应该成为其他人的标杆。